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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克森的农场》（Clarksons Farm）是由前英国BBC著名主持人杰里米·克拉克森（Jeremy Clarkson）与亚马逊签约录制的一档兼具“纪录片”与“线月在英国首播就开始受到广泛关注，至今已推出了三季共24集。2008年，克拉克森买下了英国牛津郡科茨沃尔德的6000亩土地，一直雇佣当地农民为农场耕作。到了2020年，受雇佣的当地人退休，于是他萌生了自己经营农场的想法，并与亚马逊签下合约，将其录制为一个纪录片。在豆瓣网站上，《克拉克森的农场》被标为“喜剧/纪录片/真人秀”，且连续三季都获得了来自豆瓣网友的9.6的高分，在国内外都收获了广泛的喜爱与关注。

　　首先值得质疑的是，作为一档以收视率为主要目的的电视节目，《克拉克森的农场》何以被归类为“纪录片”？从纪录片这一媒介的角度看，《克拉克森的农场》无疑显得有些“轻浮”。影片笑料不断，克拉克森精通汽车与主持，却对农业耕作与农场经营一窍不通，总是闹出笑话。与此同时，他又以雄厚的财力与灵感丰富的头脑，不断尝试着一些普通人难以实施的新点子，最后又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在影片的一开始，初入农场的克拉克森被告知需要为农场购买一些新的机器。雇佣来帮忙的当地农民为他提出了详尽而专业的建议，而他却转头悄悄购买了一辆兰博基尼R8 270DCR拖拉机。这台机器体型极大，不仅让进出驾驶室变得极为不便，也无法自如地进出谷仓和在原有的车道上行驶。但也正是兰博基尼的“帅气”“拉风”与后来被反复证明的其与农业生产要求的不适配形成的对比，既满足了观众观看富豪一掷千金的猎奇心理，又通过对比与反差制造出了笑点。此后的影片也延续了这一风格，养羊、开商店、贩卖矿泉水、生态改造……高额成本的投入往往换来不尽人意的结果。与此同时，正如知乎网友的评价所说，“我们的无限欢乐，来源于他永不止息的状况百出”。杰里米·克拉克森的幽默风格与影片密集的“笑点”成为了其受欢迎度如此之高的主要原因，而明星主人公的设定也使得影片无法完全脱离“真人秀”的“人为”与“设置”感。由此，在强烈的商业导向下，《克拉克森的农场》作为纪录片或许是略显“轻浮”的。

　　但同样不可忽略的是，《克拉克森的农场》也包含着突出的“纪录”成分。影片以克拉克森来到农场、第一次尝试自己经营为起点，搭配着克拉克森自己录制的话外音，记录着习惯于都市生活的主人公如何学习农业耕种、畜牧养殖、农业政策等有关知识，并在农民们的帮助下尝试经营自己的农场。影片中的大部分镜头都由跟随克拉克森活动或安装于机器驾驶室内的摄像机拍摄，由此，观众得以通过第一视角“参与”克拉克森经营农场的探索之旅。颇为有趣的是，克拉克森几乎每一次新奇大胆的探索都是以实践而非经验先行的，例如他突发奇想要以U字型路线而非传统的直接掉头进行播种，结果被年轻的农民小伙卡勒布大骂他破坏了播种机所划出的轨线，在此后的喷洒农药阶段将会造成混乱。又如，为了更方便地给地锄草，克拉克森突发奇想想要养羊，结果羊群一片混乱，不得不雇佣专业的畜牧人士进行饲养，最终在整个养羊过程中耗费了比除草更多的金钱。而这些“教训”原本是可以通过各种渠道的学习事先规避的。但与此同时，或许正是这些以金钱为试错成本的实践提供了更能令观众认同与吸纳的鲜活“经验”。在这一意义上说，《克拉克森的农场》赋予观众的是不断生成的“经验”与始终处于“进行时”的纪录。影片所具有的意义并非先在的，而是经由沉浸式的观看行为即时生成。而影片本身也以其高度个人化的视角和行动选择区别于大部分强调客观性的纪录片，主人公的情绪、爱憎和思考等在极大程度上影响着事件的走向。由此，略显“轻浮”的《克拉克森的农场》或许也为我们提供了颇为主观化的、个人视角主导的纪录片的一种别样的呈现方式。

　　与个人化和日常化的风格相匹配，《克拉克森的农场》并不矫揉做作地宣称或强调其真实性。观众清楚地知道，克拉克森和农场诸人的背后还有着一个颇为庞大的亚马逊拍摄团队。影片多次直接出现对摄像机的直接指涉，如第一季第五集，在出现新冠疫情后，克拉克森与卡勒布交谈时就幽默地提到要让摄制组站远一点（“keep camera crews a long way off”）。此外，影片也不甚避讳对剪辑的提及。第一季第八集，在六次尝试停放拖拉机失败后，克拉克森在自己录制的画外音里幽默地提到这六次尝试很容易被剪掉（“After a mere six attempts, which could easily have been edited out”）。在第二季末农场餐厅艰难地开张之时，制作组的大部分成员甚至抛下了手头的工作，暴露于镜头之下，成为餐厅的服务员。

　　与其说摄影机的高度介入与剪辑手段的暴露削弱了影片的真实性，毋宁说，正是摄影机的“在场”使得影片成为了一个更加真实可感的“个人的故事”。如若刻意强调内容的真实性，反而会带给观众以质疑和矫揉造作之感。进一步讨论，或许也正是这种真诚的、个人化的呈现方式，使得影片对农业知识、农民困境等更宏大议题的讲述与观众的有效接受成为可能。

　　在大量对克拉克森的日常化跟拍之外，影片也以远景、直升机俯拍等方式，以相当的篇幅展示出农场自然风景的美好与农业生产的过程。在广阔的田野上，克拉克森与诸农民开着各式各样的农业机械，画出一道道整齐而清晰的轨迹。农场清晨斑斓的日出、羊群奔跑的活泼场景、鸡栖于埘、流水潺潺……亚马逊制作组一如既往以其高超的风景拍摄手法，为读者呈现出一副颇具诱惑力的田园乌托邦图景。而与此同时，影片并没有过多地沉迷于对乌托邦神话的勾勒。在杰里米·克拉克森的谈笑与画外音之外，还有一类人群的话语也占据了相当比例——当地农民。卡勒布、查理、伊轮等人总是以介绍式的口吻为克拉克森解释农业机器与方法的原理、农业生产的方法、农场经营的方式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讲述往往是建立在科学知识的基础上，而并非仅仅基于直感式的、世代累积的农民经验。由此，《克拉克森的农场》所收获的不仅仅是都市观众的新奇眼光，还有全球各地农民的赞同与共鸣。澳大利亚农民Martin Murray在中国记者的访谈中说道，“这绝对是对农业最好的事情之一，它提高了公众对现代农业的认识和教育”，并补充说，“这不是那种在谷仓里抱羔羊的娱乐农场节目，而是真正的农业操作，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克拉克森的农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以真诚的、个人化的、鲜活生动的讲述方式区别于以往科普介绍式的严肃纪录片，从而使得农业科普的接受在大众尤其是都市观众中成为可能。

　　更为难得的是，影片通过克拉克森身体力行的实践，让观众切实体会到了21世纪农民的困境。尽管影片始终以克拉克森的农场为中心，鲜少集中讲述其他农民的故事，但在长时段的拍摄之中，克拉克森的农场也经历着时代的震荡，从而成为英国农场的某种缩影（尽管或许是“非典型”的）。影片每季都持续大约一年的时段，第一季展示了农场从2020年秋季播种至2021年秋季收获的一年劳作过程。在2020年秋季，当克拉克森需要干燥的天气播种粮食，却遭遇了连绵八周的大雨，次年春季，在作物的生长需要充足的雨水之时，农场又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干旱的春季。而克拉克森养羊赚钱的计划也在时局的变动下化为泡影。在疫情与英国脱欧的双重影响下，羊的出售价格暴跌。第二季的农场更实在脱欧余震与疫情影响下遭遇了有史以来的低谷，商店无人问津，农场失去了欧盟提供的每年高达82000英镑的补贴，变得入不敷出，农场在英国眼科繁琐的农业规定中难以实施新的商业计划实现盈利，更有牛肺结核与禽流感等疾病蚕食着许多农场的动物……脱欧、疫情、政策、疾病、自然天气，克拉克森所遭遇的困难几乎触及了英国农民困境的方方面面。诚然，对这样一部带有真人秀成分的影片而言，困难是某种增强戏剧化效果的调味品。但农民困境带给都市明星克拉克森的震荡或许也同样发生在每一个以克拉克森视角观看影片的观众心中。在这一意义上说，《克拉克森的农场》使得过去容易被都市忽略的劳动与生产变得“可见”，同时也为沉默（或被迫沉默）的英国农民提供了发声的机会，从而真实勾勒出英国农民的困境，并带给影片观众以切身之感。

　　由此，《克拉克森的农场》呈现出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某种张力与辩证关系。影片并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个人故事的讲述，而是以个人化的视角触及到更为广阔与普遍的社会问题。同时，又正是前者的成功（明星效应带来的收视率，观众对主人公的共情）使得观众对后者的接受更加顺畅与深入。诚然，客观化的风格的严肃纪录片同样能够展现出农民的困境，但《克拉克森的农场》或许提供了农业困境如何走进都市的另一种可能路径。

　　尽管正如上文所说，克拉克森以难能可贵的共情姿态深入经历了英国农民的困境，这种经历最后却似乎仍然只能回落到有限度的“体验”层面。在一年辛勤耕耘却收效甚微的体验之后，克拉克森仍然可以拿着亚马逊的高价片酬回归伦敦奢华的都市生活。或许因为自知农场时光并非自己生活的“常态”，他与农场的接触和互动始终内含着一种疏离感，而缺乏卡勒布等农民与土地水融的熟稔。

　　对于中国观众而言，这种疏离感首先明显地体现于影片所折射出的人与土地的关系。21世纪英国农村所采用的是高度机械化的现代农业生产方式，辽阔平原的存在为这样的耕作方式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而这在中国是难以实现的）。绝大多数中国农民需要手工完成的操作，在英国已经可以通过机器去解决。例如，到了秋季，各类农作物成熟的时候，需要使用专门用于测试田野湿度的小型机器，当湿度适宜时才可进行收割。每一个农场上都会出现一架联合收割机（combine harvester），可以将种子从作物上收割下来并即时地进行脱粒，同时还能显示单位面积的作物产量。当克拉克森想要给自己的土地播种，他首要学习的不是关于土地和作物本身的知识，而是如何正确地操纵、修理与保养各类机器。在这里，农业生产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被转化为人类如何驯服机器的问题——而机器已经驯服了自然。我们看到卡勒布、查理等农民事无巨细地指导克拉克森如何操纵机械，而影片中的劳作场景也往往由大片开阔的田野与行驶中的机械构成。对于习惯了“夕露沾我衣”式身体力行劳作的中国观众而言，这类高度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方式似乎缺乏和自然“肉搏”的某种亲密感，人类安坐在机器中，成为了土地面前高高在上的征服者。

　　抛开观众对于人与土地关系的观看期待不谈，尽管主人公为了经营农场付出了相当多的时间与精力，但克拉克森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迥异于卡勒布等土生土长的农民。历经了三年的劳动与拍摄后，他在影片中仍似乎始终仍然只是一个“笨拙”的劳动者，总是搞砸所有事情，然后由专人前来“补救”。尽管这为观众带来了不少的欢声笑语，却也隐含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克拉克森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待农业与自然？在第一季第四集“野化”（Wilding）中，克拉克森异想天开，想把一片丛林中的土地建设成为物种多样的湿地。为了符合政府规定，他首先聘请了一只勘察队进行调查，确保自己的计划不会伤害已有的生态。但勘探队却在这片土地上发现了疑似水䶄（water vole）的踪迹，水䶄是英国的重点保护物种。克拉克森将此视为对自己湿地计划的某种阻碍，并询问能不能将这片区域的泥土挖起来放到另一边，以便能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湿地计划。在借助陷阱相机连续拍摄了几天确认这些踪迹并非水䶄后，克拉克森迫不及待地开启了自己的“野化”工程，但最终只是在这片土地上挖出了一个浑浊的大水坑，并因此破坏了大面积的土壤表层，最后他将这个水坑变为了养殖鳟鱼的鱼塘。在第一季第七集，克拉克森来到鱼塘捕捉鳟鱼出售给当地酒吧时漫不经心地提到，“这里本来的目的是野化，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并不真的在乎。”（“The whole point of this was wilding, I then decided I didn’t really care about that.”）

　　杰里米·克拉克森的初衷或许是好的，试图通过野化增加生态环境的多样性。但他似乎太过急切地想要达到这个目标本身，而忘记了建造湿地的最初目的。水䶄的出现本身与保护水䶄的行为同样是为生态环境作出贡献的过程，但他却将其视为建设湿地的阻碍。而在行动受挫后，他又迅速地放弃了建设湿地的目标，任由其荒废。难以否认，克拉克森是喜爱自然的，但自然于他而言或许仍然并非完全平等的尊重的对象。所谓的“野化”实践并未真正触碰到自然、生态本身，主人公最终得到的还是自身已有的对生命的期待。

　　而克拉克森经营农场的逻辑也始终与农民不同，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在第二季中，他计划开始养牛，用牛肉来供应自己的餐厅，实现盈利。但直到第二季末尾，他也不舍得杀掉牛群中唯一一头名为“胡椒”（Pepper）的白色小母牛，并决定将其作为自己和女友的宠物牛收养。这或许为第二季的结尾增添了一抹温彩，但却也提醒着我们影片在伦理上与真正的农民之间的疏离感。在疫情、脱欧、动物疾病、天气等多重因素影响下艰难生存的农民，是无暇顾及对一头小母牛如此缱绻的感情的。将无法繁育后代的母牛屠宰成牛肉以换取餐厅可能的盈利，这才是本地农民可能葆有的逻辑。将胡椒作为宠物饲养下去的决定或许让观众体会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情，但同时也使得影片遮蔽了更加残忍的真实本身。

　　在这一意义上，尽管在农场生活于工作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克拉克森或许仍是以都市大他者的眼光来审视农场与自然的。也正是因此，他始终无法实现与自然真正的水融。第二季第三集中，已经经营农场一年半的克拉克森犯了一个错误——将卡勒布已经除过草的半块土地又除了一遍，而另一半却丝毫未动。面对卡勒布的责备，他辩解自己完全不能看出除草与否的区别——而这原本是在一年半的农场实践中完全可以习得的。由此，人与土地、自然的疏离感指向《克拉克森的农场》中主人公体验的限度。自然在这里或许仍然是欣赏与静观的对象，而不是与人亲密无间的生活、游走、劳动的世界。在都市的伦理框架之下，《克拉克森的农场》所代表的或许是都市人靠近自然的一种角度与方式。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专题片及纪录片创作》2024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4年优秀影视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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